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42、彰丈人  

     

    这个题目常常被常州人写成“张丈人”。外埠人士见了,以为此女婿的岳父姓张。间或有泥古之癖的人,还以为此“丈人”是天上的星宿,心中疑惑这星宿怎么凭空姓了个“张”字。不是吗?二十八星宿中有一个“井宿”,其星官名就叫“丈人”。不过,只要是常州人,一听就懂。

         “张丈人”,亦称“张丈母”,还可简称为“张节”。活动的重点时段是五月端阳、八月中秋时节。所谓“张”,在常州话的语境里,就是提着礼物去看望长辈。至于把这事情写成“张”字,理由何在?有这样一说,说是“张”者,张望也。过节了,去张望一下长辈,表示谢恩。

    粗看之下,煞是有理。细究一下,貌似问题大大的。

    张望,是望的人不动,向别处看。张丈人,是女婿主动上门去,准确的用词叫“探望”。如果不相信,可以查一下常用的辞典。譬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里“张望”条的解释就是“从小孔或缝隙里看”、“向四周或远处看”两种意思。这两种意思里,“张望”的人都是不动的。自古以来的文章,用的意思都是如此。随手捡个古人的——《警世通言·苏知县罗衫再合》:“苏胜打铺在舱口,听得有人推门进来,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。”人在被窝里,不动,叫“张望”。

    所以,提着礼物、领着老婆去看望丈人丈母娘,不是“张望”。女婿不能“向四周或远处看”丈人丈母娘,更不能“从小孔或缝隙里看”丈人丈母娘。如是看望,不是做女婿是做贼。

    或有人诘曰,好,不“张”了,我“装”!装者,装扮也。我提着礼物去装扮丈人!

    呵呵,不着急,说话这事有书管着呢。查:装扮的本义,于送礼之类风马牛不相及——装扮:1、化装、假扮。2、打扮。3、打扮出来的模样。例见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

    依我之见,能用于送礼探望之“张”,比较可靠的字有两个——

    牂:音:zāng。此字原义据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牂,牝羊也。”意为母羊。引申义为“茂盛”,《诗经·陈风·东门之杨》中“东门之杨,其叶牂牂”,用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
    彰:音:zhāng。此字现在常用,挂在先进集体先进个人之类名头的前面,叫作“表彰”。本义据《广雅·释诂四》说,是“彰,明也。”什么叫“明”?就是明显、显露、让人看见。

    先说“牂丈人”。人家把女儿嫁给了你,八月中秋,你是不是应该牵只肥肥的母羊去给丈人伯伯,让他天冷时候烩碗羊肉、煮锅羊汤暖暖身子啊?

    只是,这个“牂”字,如果引申为“茂盛”,就有问题。礼物可以叫“丰盛”,不可叫“茂盛”。两者之间,还是有明显区别的。

    再来说“彰丈人”。

    《韵会》解释“彰”字是“文章饰也。谓鸟兽羽毛之文。”《诗经·小雅》里有“织文鸟章,白旆中央。”之句。《尚书·伊训》里有“圣谟洋洋,嘉言孔彰”之文。《尚书·皋陶谟》里告诉后人“彰厥有常,吉哉。”换言之,彰,就像鸟兽身上的花纹,是非常醒目、非常悦目、也是非常令人瞩目的意思。这叫“明”、叫“明显”、“显露”、叫“让人看见”。

    两相比较,可以确认,“张丈人”之说,应为“彰丈人”。 

    需要说明的是,“彰”字在这里,牵涉到古汉语中的一种修辞方法,叫“使动用法”。

    解释一下,所谓“使动用法”,是指动词谓语表示主语使宾语“怎么样”的用法。古代汉语中,有些名词、动词和形容词,可活用为使动词,表示出“使……”的意思。详细举例比较烦,只说一个动词的使动用法。孟轲大师名句“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”中的“劳”,就是典型的动词使动用法,意思是“使……劳累”。

     “彰丈人”怎么“彰”?以八月中秋为例,常州乡间原来最显摆的,月饼是用拖拉机运的。这么多月饼堆起来,丈人当床睡都爬不上,嫌高,怎么吃?民间自有智慧。丈人收了后,笑嘻嘻地分一半给女儿带回去。女儿女婿带着半拖拉机月饼回家,月饼店老板在半道上就回收了。丈人家的半车月饼,则高调送给全村,以示节日关怀。

    月儿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亦有“彰丈人”彰出夫妻矛盾来的。曾经看见过一个妻子向某编辑部诉苦的信件,如是说来——

    我怎么就觉得我家张个端午和中秋就这么难呢!每年过节送礼什么的,都要操碎心。我心里真的很难受。我里外不是人。我送的东西少。我爸妈虽然从来不说我什么,但是我知道村上人的都要背后说闲话的。我难过自己连这点面子都不能帮爸妈挣回来……

    一正一反两个例子下来,相信看官们对于“彰”字是“使之彰显”的使动用法,已经了然于胸了。

    注意,彰丈人、彰丈母娘、彰节,公婆一般就不叫“彰”了,叫“回家看看”。这说明,生儿子的,不需要“彰”。生女儿的,感觉有点亏,于是要丈夫“彰节”。要让四邻八舍知道,生女儿不吃亏。这不仅是为丈人丈母彰显,更是为天下男人着想。要是觉得生女儿赔本,大家都不生养,男人们怎么可持续发展啊?